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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的初恋

- 卢昌海 -

    爱因斯坦家有位朋友名叫古斯塔夫·梅尔 (Gustav Maier)[注一], 比爱因斯坦父亲大三岁, 出生于乌尔姆, 自 1895 年起迁居到苏黎世, 主管过银行和百货商店。 爱因斯坦 “辍学” 离开路特波德中学后, 这位梅尔先生曾于 1895 年 9 月 24 日致信, 向苏黎世瑞士联邦技术学院 (Swiss Federa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in Zurich) 推荐了爱因斯坦。 学院主管阿尔宾·赫佐格 (Albin Herzog) 于次日作了回复。

    赫佐格的回复被收录在了《爱因斯坦全集》的第一卷。 从这封回复可以看出, 梅尔在推荐中对爱因斯坦作了很高的评价, 称其为 “神童” (可能是因为爱因斯坦比 “应届生” 小了两岁)。 对这样的评价, 赫佐格没有完全 “买账”, 表示 “即使是所谓 ‘神童’, 一旦开始在一个学校学习, 中途退学也是不可取的。” 但另一方面, 赫佐格也并未将梅尔的推荐置之脑后, 而是为爱因斯坦免除了年龄限制, 并特许其在没有中学毕业证书的情况下, 参加于该年 10 月 8 日开始的入学考试。

    爱因斯坦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所撰的简短自述里, 称自己 “怀着一种根本没有把握的心情” 参加了那次入学考试。 考试的成绩则好坏参半, 基本印证了赫佐格对 “神童” 的看法 (爱因斯坦自己也承认, “这次考试可悲地显示出我的基础教育残缺不全…… 我的失败是完全合理的”)。 不过爱因斯坦毕竟比 “应届生” 小了两岁, 以此来衡量, 他的成绩——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成绩——依然颇为可观, 因此赫佐格亲自建议爱因斯坦先在瑞士阿尔高州 (Canton of Aargau) 的州立中学补完中学学业, 然后再来就读苏黎世瑞士联邦技术学院。

    爱因斯坦接受了建议, 自 1895 年 10 月 26 日起, 在位于小镇阿劳 (Aarau) 的阿尔高州立中学就读了一年 (即所谓 “在阿劳的那一年”)。 那一年, 经梅尔的介绍, 爱因斯坦寄宿在梅尔的朋友乔斯特·温特勒 (Jost Winteler) 家。 温特勒是阿尔高州立中学的希腊语和历史教师。 “在阿劳的那一年” 可以说是爱因斯坦青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那种快乐既有学校方面的, 也有生活方面的。

    在学校方面, 阿尔高州立中学是爱因斯坦毕生怀念的学校。 爱因斯坦的妹妹玛雅在 1924 年完稿的爱因斯坦生平片段中写道, 在阿尔高州立中学, “既没有丝毫的命令式口吻, 也见不到任何培养权威崇拜的迹象…… 独立性和有理有据的思考比博闻强记更受重视, 年轻人眼里的教师不是权威人士, 而是在学者之外还拥有个性的人。” 玛雅并且总结说, 在阿尔高州立中学的那一年对爱因斯坦来说, “在很多方面都是很有教益的, 而且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之一”。 在前面提到的爱因斯坦自己的简短自述中, 他也写道: “这所学校以它的自由精神, 以及那些毫不仰赖外界权威的教师们的纯朴热情给我留下了难忘印象…… 使我深切地感到, 自由行动及自我负责的教育……是多么优越。”[注二]

    在生活方面, 则首先是温特勒夫妇与爱因斯坦相处得非常好。 温特勒的长女安娜·温特勒 (Anna Winteler) 曾在回忆中提到, 爱因斯坦经常跟温特勒一家 “围炉夜话”, 共同朗诵或讨论, 周末则一起散步。 在散步时, 爱因斯坦喜欢跟温特勒谈论哲学, 或发表自己在物理上的见解。 爱因斯坦父亲于爱因斯坦入住后不久的 1895 年 10 月 29 日致信温特勒, 表示爱因斯坦来信愉快地谈到了在温特勒家的生活, “并且已经感觉到像在自己家一样舒适”。 爱因斯坦父亲还表示温特勒家的 “那些富有启发性的交谈特别有益于增进他的学识”。 1895 年的圣诞和新年, 爱因斯坦都跟温特勒一家共度, 爱因斯坦的父母则于 12 月 30 日分别致信温特勒家, 在祝贺新年的同时再次致谢, 其中爱因斯坦父亲在信中表示年轻人最易接受好榜样的影响, 并相信温特勒对爱因斯坦的良好影响会 “留有持久的效应”。

    爱因斯坦父亲的话并不是单纯的客气。 温特勒对爱因斯坦来说如同第二位父亲, 哪怕在很多年后, 爱因斯坦仍会在给共同亲友的信中称温特勒为 “爸爸” (Papa)。 温特勒的专长是语言和历史, 在对社会问题及对德国的看法上, 在和平主义和自由主义等方面, 他都跟爱因斯坦有很多共识, 并且被认为对爱因斯坦社会思想的发展产生过影响——从而确实如爱因斯坦父亲所说的, “留有持久的效应”。 爱因斯坦本人对温特勒的评价也非常高, 在 1901 年 4 月 10 日给米列娃·玛丽克 (Mileva Marić) 的信里, 称他 “无论说什么都是智慧的, 并且首先是没有偏见的”。 《爱因斯坦全集》的编辑在温特勒夫妇的人物小传中则提到, 爱因斯坦对温特勒在政治和宗教上的自由主义立场深怀敬意, 并且认为他对德意志帝国的不信任是先知般的。 1935 年, 纳粹势力已统治德国, 温特勒则早已去世, 爱因斯坦在给妹妹玛雅的一封信里写道: “我时常想起爸爸温特勒, 以及他政治观点的先知般的准确。”

    相应地, 温特勒夫人如同爱因斯坦的第二位母亲。 爱因斯坦在给温特勒夫人的信中通常直接称其为 “妈妈” (Mamerl)。 青年时代的爱因斯坦并不是一个没有叛逆心的孩子, 跟父母之间有着普通叛逆期小孩与父母之间的那种 “距离”, 但他给温特勒夫人的信充满了感情, 且常常亲昵而毫无保留地 “汇报” 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及喜怒哀乐。 一些传记作者——比如 The Private Lives of Albert Einstein (《爱因斯坦的私生活》) 一书的作者罗格·海菲尔德 (Roger Highfield) 等——认为, 爱因斯坦跟温特勒夫人分享的那些情感, 很可能不会跟父母分享。 从这个意义上讲, 温特勒夫人不仅是 “妈妈”, 而且几乎是 “mother confessor”[注三]。

    其次——但也许更重要的, 则是爱因斯坦在温特勒家经历了自己的初恋。 初恋的对象是温特勒的女儿玛丽·温特勒 (Marie Winteler)。 温特勒家共有三女四男七个孩子, 其中玛丽出生于 1877 年 4 月 24 日, 比爱因斯坦大了将近两岁。 以 “挖掘” 爱因斯坦与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的 “情书” 著称的爱因斯坦研究者罗伯特·舒尔曼 (Robert Schulmann) 在 1992 年接受海菲尔德的采访时, 称玛丽是 “三个温特勒女儿中最漂亮的”。

    玛丽·温特勒 (左) 与亲友 (1900 年左右)

    玛丽·温特勒 (左) 与亲友 (1900 年左右)

    上图是玛丽与若干亲友的合影 (是我搜到的玛丽的唯一相片), 拍摄时间约为 1900 年 (即本文所述事件之后五年左右), 其中玛丽坐在最左侧, 右三和右二是温特勒夫妇, 中间 (即左四) 是长女安娜, 另三人留待下文提到他们时再介绍。

    跟爱因斯坦有关的资料虽汗牛充栋, 但早期资料——包括信件——的缺失比例却甚大[注四]。 《爱因斯坦全集》虽尽力汇集, 所录依然十分有限, 其中跟爱因斯坦初恋有关的最早的信件, 是一封爱因斯坦母亲的信。 如上文所述, 1895 年的圣诞和新年, 爱因斯坦都跟温特勒一家共度, 爱因斯坦父母则于 12 月 30 日分别致信温特勒家, 这其中爱因斯坦母亲在信中写了这样一小段话:

    亲爱的玛丽小姐, 你可爱的来信带给我巨大的快乐, 我很快就会给你写信, 在此先致上亲切的问候。 我们于今天早晨收到了你和阿尔伯特的短信。

    由这段话可知, 玛丽在 1895 年 12 月 30 日之前, 就已经开始 (跟爱因斯坦一同) 给爱因斯坦父母写信了。 由于爱因斯坦家与温特勒家是通过共同朋友梅尔的介绍, 及孩子的寄宿才相识的, 并非世交, 因此玛丽给爱因斯坦父母写信一事, 代表的是她跟爱因斯坦的交往已进行到可以 “知会” 父母的程度了——虽然那时爱因斯坦寄宿于温特勒家才不过两个月左右。

    在爱因斯坦母亲的这封信之后, 由于资料缺失比例甚大的缘故, 《爱因斯坦全集》里的私人信件 “快进” 了将近 4 个月。 跟初恋有关的下一封信是 1896 年 4 月 21 日爱因斯坦致玛丽的信 (当时正值学校放假, 爱因斯坦回到父母家中, 与玛丽经历了短暂的分离)。 如果说爱因斯坦母亲信里的那段话只能算爱因斯坦与玛丽交往程度的 “间接证据”, 那么爱因斯坦致玛丽的这封信则可以说是 “白纸黑字” 地将两人的关系展示得非常清楚了。 这封信是现存的爱因斯坦致玛丽的唯一信件, 也是迄今所知爱因斯坦最早的情书 (也因此, 玛丽是爱因斯坦 “证据确凿” 的初恋——这也是 “初恋” 一词在本文的含义), 我们在这里摘译一些片段:

    亲爱的甜心!

    非常非常感谢你寄来的可爱而迷人的信, 它让我无比快乐。 一双那样可爱的眼睛曾经脉脉含情地注视过它, 一双纤美的小手曾经令人迷醉地摩挲过它, 能将那样一页纸按在心头, 真是妙不可言。 我亲爱的小天使, 我如今已在最完整的意义上理解到了爱家和思念的感觉。 但是爱带来了那么多快乐——远远多过思念带来的痛苦。 只有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可爱的小太阳对于我的快乐是多么不可或缺。 我母亲也已把你放在了心头, 虽然她还不认识你; 我只给她看了你的两封可爱的短信。 不仅如此, 她还一直笑话我, 因为我再也不会被那些据说曾让我着迷过的女孩所吸引了。 对我的心灵来说, 你比过去的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如果你此刻在这里, 我会抛弃一切理智地吻你……

    现在, 我再次将诚挚的问候献给你, 我亲爱的小姑娘, 祝你快乐, 直到我们重逢的美好日子。

    你的

    阿尔伯特

    在信的末尾, 爱因斯坦母亲也附了一句问候, 且幽默地表示 “并未读过这封信”。

    前文提到的传记作者海菲尔德将爱因斯坦致玛丽的这封初恋情书视为其情书风格的典型, 认为他后来致米列娃的情书基本沿袭了这种甜蜜风格。 这样的归纳在我看来有些故弄玄虚, 因为情书的固有风格就是甜蜜, 从这个意义上讲, 绝大多数人的情书都 “基本沿袭了” 初恋情书的甜蜜风格, 实在不值得归纳。 海菲尔德并且评论说, 爱因斯坦往往在对方与自己处于某种 “安全距离” 时才最富感情。 这如果是指情书, 也同样有些故弄玄虚, 因为若连 “安全距离” 都没有了, 则哪怕不是 “面对面” 大约也是频繁见面了, 还写什么情书呢?

    但不管怎么说, 17 岁的未来物理学家的这封情书确实够甜蜜, 也确实很富感情, 甚至——我敢说——插到《爱眉小札》里也可以 “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数年之后, 爱因斯坦在给新恋人米列娃的信里, 承认自己曾经疯狂地爱过玛丽, 甚至说如果再跟玛丽见上几面, 肯定会再次疯狂。 在玛丽吸引爱因斯坦的因素中, 也许有容貌, 也许有温柔, 也许有音乐 (两人都好音乐, 爱因斯坦会拉小提琴, 玛丽会弹钢琴, 时常合奏), 但缺乏的因素则是智慧和志趣上的共鸣。 虽比爱因斯坦大了将近两岁, 玛丽显然意识到爱因斯坦的智慧远远超过自己, 在信里有时称其为 “亲爱的大哲学家”, 称自己则为 “无足轻重的笨笨的小甜心”, “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理解不了”[注五]。 当然, 热恋时的情人是不会介意对方的这种 “弱小” 的, 爱因斯坦在回信中就表示过, “小天使永远是弱小的…… 而你, 终究是, 并且应该是, 我的小天使”。 但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并不能长久弥合智慧和志趣方面的鸿沟, 对爱因斯坦那样的注重智慧和志趣的人尤其如此。 随着爱因斯坦读完中学, 离开阿劳, 进入苏黎世瑞士联邦技术学院, 在追求事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并且开始接触到智慧和志趣上与自己更有共同语言的女性, 他与玛丽的初恋就像很多其他人的初恋一样, 只落得了个昙花一现的结局[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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