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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的文学江湖
- 卢昌海 -
有一天在纽约唐人街的一家中文书店里, 看见台湾作家王鼎钧回忆录的简体版大降价。 王鼎钧这部回忆录总计有四卷: 前两卷记叙作者的 “年轻时代”, 我对王鼎钧其人并无兴趣, 自然不会买; 第三卷《关山夺路》忆及国共内战, 虽有兴趣, 但料想简体版的阉割必定不少, 也决定不买; 唯有第四卷《文学江湖》, 所忆为作者在台湾的笔耕生涯, 既有兴趣, 又估摸着不至于触动大陆神经, 有望不受阉割, 于是买了。 《文学江湖》简体版 (左) 和台湾原版 (右) 《文学江湖》简体版 (左) 和台湾原版 (右) 此书买来后, 虽未束之高阁, 一时却也没轮到读它。 直到另有一天, 在法拉盛图书馆见到此书的繁体版, 忽然心血来潮, 决定借来做个比对。 于是才开始阅读。 一读之下, 发觉 “不至于触动大陆神经, 有望不受阉割” 云云显然一厢情愿了。 此书所忆虽为作者在台湾的笔耕生涯, 但大陆相对于台湾的巨大存在, 国共之间的巨大张力, 都不可能不体现在文字里, 而既然体现在文字里, 就自然会触动大陆神经, 删节也就必不可免。 依我过去若干年来的习惯, 一本书既被发现删节, 通常就只是两种结果: 要么——若那本书是我想收藏的——以原版取代删节版; 要么——若那本书可有可无——直接丢弃删节版。 但对这本书, 既已借来了繁体版, 我便决定换个做法, 将删节处一一录下, 附在书里。 如此, 就好比对软件安装了 “补丁”, 可在很大程度上将删节版提升为原版。 当然, 能这样做的前提是删节比例不大, 不至于花费太多时间, 这对王鼎钧此书来说, 倒是基本成立的。 事实上, 若换做今天, 王鼎钧此书的删节势必巨幅增加, 甚至很可能根本出不了。 作为一个近年来自己也出过几本书的人, 我能明显感觉出如今出版界的风声鹤唳。 因此, 在为删节感到遗憾的同时, 也确确实实觉得: 王鼎钧此书能在不太大的删节幅度下出版, 与今天相比, 已属难得。 而这种难得, 根本上仍在于此书所忆为作者在台湾的笔耕生涯, 涉及大陆处终究较少。 此书的最大价值亦在于此。 不过, 生活在大陆或在大陆生活过的人, 对此书所忆的台湾应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国民党迁台初期的威权统治跟大陆有一定的相似性——当然, 台湾从未搞过如大陆那种颠覆伦常的政治运动, 故相似性更多是体现在与大陆开明时期的相似。 比如大陆的 “喝茶” 之说, 与昔日台湾保安司令部找人约谈时的 “吃蛋炒饭” 相似。 相似性的一个更主要的层面是言论管制。 在昔日的台湾, 10 月 1 日不得有任何喜庆, 要回避衰老、 死亡、 孤岛漂流、 大家庭腐败等话题; 要避免弧线与直线相交的图形——因为与 “镰刀斧头” 相像; 甚至不能预报 “长江下游天气晴朗, 台湾海峡乌云密布” 那样的天气。 更要命的是, 距此不远的 10 月 10 日偏偏是个喜庆日子 (“双十节”), 新闻界又必须突出喜庆——只是因情绪骤变而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王鼎钧并且提到, 言论管制衍生出的新闻技巧之一是避免长句——因为有一回, 播音员在念 “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 这一长句时, 不小心在 “总统” 之后换了口气, 结果变成 “……悬挂着总统”, 引起了惊扰 (居然只是惊扰, 跟大陆比差远了)。 这种有关敏感日子的记忆, 及言论管制衍生出的技巧, 对迄今仍有敏感日子, 习惯用谐音、 拼音或英文回避敏感词的大陆读者应是毫不陌生的。 随着大陆经济实力的崛起, 越来越多的大陆人对港台已颇为不屑, 台湾言论管制中的荒谬估计能引来一阵讥笑, 就像如今说起朝鲜的种种, 基本是作笑料的。 然而, 在言论管制的领域里, 如果说大陆笑朝鲜是 “五十步笑百步”, 那么大陆笑台湾大概得称为 “百步笑五十步”。 王鼎钧作为言论管制的 “职业受害人”, 在书中对台湾的言论管制作了记叙和批评, 但他同时也提到, 台湾的言论管制仍存着自由空间。 比如, “国民党对于拒绝响应反共文学的作家并没有包围劝说, 没有打压排斥, 他只是不予奖励, 任凭生灭。” “并无作家因 ‘没有反共作品’ 而遭约谈。” “‘仕’ 还是 ‘隐’? 庙堂还是江湖? 你的进退出处可以自由选择”。 这些在大陆的政治运动中全都是不可想象的。 因此, 台湾威权时代的种种, 如今看来诚然可笑, 但不仅程度远逊于昔日之大陆, 与今天的大陆相比, 亦有过去时与现在进行时之分, 与其说是笑料, 不如说是镜子。 另外, 读王鼎钧此书的那些天, 也正是香港局势引人关注的日子, 王鼎钧关于台湾的有些话, 不能不让我联想到香港。 王鼎钧写到, 大陆试爆原子弹后, 台湾上下一片悲观, “反攻大陆” 之念渐绝, 改为了 “建设台湾”。 然而, “即使把台湾建设得尽善尽美, 那又怎样! 史家形容古希腊的灭亡, ‘水晶瓶撞在岩石上’, 你有本事把台湾打磨成一粒钻石, 中共有本事把它镶到五星徽上。”——这最后几句简直就是香港的写照: “东方之珠” 正是镶到了五星徽上, 且随着对方渐渐圆了 “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 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 的权利, 也确有 “水晶瓶撞在岩石上” 的感觉。 阅读随感就写到这里 (因尚未读完——见下), 在余下的篇幅里, 我将列出所发现的全部删节, 供简体版读者参考。 遗憾的是, 所列注定是不完备的。 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并非职业校对, 我的角色首先是读者, 其次才是 (非职业) 校对, 我采用的是尽可能不妨碍阅读乐趣的做法, 即以正常速度阅读繁体版, 只在感觉到内容对大陆有一定敏感性时, 才与简体版比对。 很明显, 我的政治敏感性与编辑是并不相同的, “漏网” 之处也就在所难免。 二是我并非只读一本书, 因此拖拖拉拉直至借期将尽仍未读完全书, 对余下部分就只挑了几个估计最可能有敏感内容的章节作了快速对比。 然而任何不受拘束的作者, 都是随时有可能写下不被管制者所容的文字的, 因此 “漏网” 之处更是难免。 但尽管注定不完备, 考虑到此种吃力不讨好的对比少有人做, 做了大概就已聊胜于无, 还是分享一下吧。 首先可以提到的是, 书中的 “蒋公” 在原版多为 “蒋介石总统”、 “蒋总统” 或 “蒋总裁”。——此类改动甚无逻辑, 因那些称谓并未禁绝, 比如 p.66 第 4 段就保留了 “蒋介石总统” 这一称谓 (本文提到的所有页码皆系简体版的页码——具体地说, 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 年 1 月第 1 版第 1 次印刷的页码)。 既未禁绝, 又何苦改动? 另外, 许多名词或短句添了引号, 有些是对机构名称和官职等的惯常处理, 有些则是将客观陈述语气下的短句放在引号里, 以淡化陈述的客观性——这或许是出于为那些陈述变相开绿灯的苦心吧, 由于我不可能有时间对此种细微改动作出标注, 故在这里笼统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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